[壹]

暴雨初晴，一道金光斬開烏雲射入谷中。

一地狼藉。

林間傳來沙沙輕響，一名身形修長的男子提劍在前開道，跳著腳咋舌道，“九道天雷，修為再高也給劈成渣了，哪裏還找得到。”

“你可閉嘴吧，積點德，讓西川閣弟子聽見還不打死你。”

“殷世驕，你這人好霸道，嘴長在我身上，你是我什麽人，也管得著？”

殷世驕身姿挺拔，昂首挺胸跟在他身後，看他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就來氣，忍不住踹他一腳，“你有沒有點良心？西川閣閣主玉歧子是四百七十年來第一位歷天劫的，以他的修為，本以為總該飛升位列仙班……現下卻生死不明，你知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？”

“意味著什麽？都五天了也沒找著人影，還說什麽生死不明。他老人家活了三百多歲終於壽終正寢，不也挺好？”陸沁不知從哪兒摘了一根一串紅咬在嘴裏吮，沒心沒肺地眨著一雙桃花眼，“反正我沒想過上天成仙，幹嘛傷春感秋的。”

殷世驕腹誹，又不是人人都與你一樣胸無大志。

谷底霧氣彌漫，伸手不見五指，陸沁轉過頭都認不出殷世驕是男是女。陡然身前傳來簌簌之聲，把他嚇了個魂飛魄散，大喊一聲把殷世驕抱得死緊，還以為是玉歧子老人家的冤魂要來打爆他的狗頭。

殷世驕一臉嫌棄地去扯他，陸沁卻死不撒手，色厲內荏喊道，“誰！誰在那裏！”

對面恍恍惚惚顯出一個影子，霧中悠悠傳來一個聲音，“陸沁？”

陸沁和殷世驕俱是大喜，異口同聲喊道，“陶師兄？”

三兩步跑上去，水霧中倏地躥出一只棕色的小鹿，親昵地蹭了蹭兩人的衣襟。身後跟著一名瘦削男子，唇紅齒白，嘴角上翹，天生一副笑模樣。他面容生得極好，只是眼上蒙著一條玉帶，應是有目疾。

“陶攸寧，你們鳳棲宮也來西川閣幫忙找玉歧子了？來了怎都不告訴我。”陸沁拍拍身上的灰，“方才還嚇我一跳。”

陶攸寧笑道，“我們也是剛到。”

“無憂！好久不見！你的角又長長了。”陸沁毛手毛腳地去摸小鹿無憂頭頂上的鹿茸，他向來對此愛不釋手，毛茸茸，還帶著小鹿身上熱乎乎的體溫。

陶攸寧身後還跟著兩名鳳棲宮弟子，俱是素衣紅袍，紅絲帶束發，兩邊拱手打過招呼。

殷世驕心情大好，“自年關就沒見過你，怎地清減至此。”

“還能怎地，一得空肯定又尋他那下落不明的師弟去了。”陶攸寧從小手把手帶大的師弟失蹤多年音訊全無，陸沁知道這是他的一塊心病，因此說得好聽，只說是“下落不明”，其實他們幾個心裏都有數，這個師弟，尋得回來才奇怪了。

“咳，”陶攸寧不願細談，“你們一路過來，可曾發現玉歧子蛛絲馬跡？”

殷世驕皺起眉，“不曾。只是方才禦劍下來，西川閣這‘麒麟臺’上方好似設過一道極強的結界。”

陶攸寧點點頭，“我問過西川閣弟子，此谷本是門中歷年來關押兇獸之地，結界被天雷所破，正商量著如何修覆。”

“兇獸？”陸沁掏掏耳朵，“我們都轉了好幾天了，連個鳥蛋也沒見著啊？”

話音剛落，小鹿猛地一回頭，豎起耳朵。

一行五人登時停住腳步。

殷世驕毛骨悚然，就不該跟這掃把星一塊出門！

有個年紀小的弟子心裏打突，輕聲叫道，“陶師兄……”

“退後！”殷世驕忽地清喝一聲。

陶攸寧轉身拔劍，他們身後不知何時綴上一只龐然大物，一直隱在彌天大霧之中！

見那東西傻楞楞的沒有動作，陶攸寧袖中飛出一道符咒，剎那間卷起一陣輕風，將霧氣吹散些許。

……

“我的媽呀！”陸沁叫完定睛一看，松了一口氣，歪了歪腦袋，“哪來這麽大一只老虎？”

殷世驕擡手給他腦袋一下，“老虎你個頭啊這是狴犴！”

麒麟臺沒有麒麟，卻有一只狴犴。

神獸狴犴。

難怪連個鳥蛋也找不著。

霧氣散去的一剎那，眾人分明看見一雙銅鈴似的大眼，冒著饑渴的兇光。這只巨獸四肢著地，足有一人高，狀雖似虎，但從兩耳來看，確是一只貨真價實的狴犴！

“狴犴？！那還看什麽看，快跑啊！”陸沁唿哨，一只麻雀般的小鳥應聲而來，呼啦一聲在半空中展開兩翼，伸展足有三丈寬，“來來來，上我的大鳥！”

陶攸寧亦覺得不宜久留，無論這狴犴是什麽來頭，他們這些來幫忙的終究是外人，還是由西川閣弟子自己處理更穩妥些。於是他後撤一步，卻怎料那狴犴忽地暴起，好似要沖上來。

“陶師兄！”

那狴犴堪堪在他身前停住，口鼻噴出潮濕的氣息，不知怎的，一雙金黃色的瞳孔中仿佛盛著沈沈哀色。

陶攸寧一顫，撫著心口，“你們怎麽一驚一乍的，嚇我一跳。我怎麽覺得，這小家夥沒什麽惡意。”

“小家夥？！你個瞎子是看不到這東西餓得不行想把你吃了嗎？”殷世驕橫劍擋在他身前，“退後。”

“你退後，我現在看得見。”

怎料僵持不下之時，身前那只狴犴搖頭擺尾許久，忽地張嘴委委屈屈叫了一聲：

“喵。”

眾人：？？？

那狴犴聽見這聲陡然暴躁起來，沖陶攸寧大吼：“嗷嗚——”

陶攸寧被一陣勁風掀飛出去，堪堪站定，那廂殷世驕已經劍指狴犴鼻尖，場面劍拔弩張，可那狴犴眨了眨燈籠似的大眼，卻嗚嗚咽咽地低下頭去，竟然垂頭喪氣地走了。

陸沁：“這……？”

這只狴犴來得蹊蹺，去得更是莫名其妙，舉止好像也不太正常，陶攸寧怕它傷人，騎上小鹿追上去，“跟上去看看。”

他擡手搖響腕上傳音鈴，通知西川閣弟子。怎料他們聞言俱是一驚，只道麒麟臺荒廢近七十年了，向來也無人看守，從未聽說過竟然關著一只狴犴。

如此在麒麟臺尋尋覓覓幾個時辰，卻不見那狴犴蹤跡，陸沁玩笑道怕不是霧裏有毒，幾個人被迷了神志。陶攸寧也覺奇怪，上古神獸哪是那麽容易見到的，且這只狴犴與書上記載性情大不相同，威嚴不足，倒顯得傻乎乎的，怎麽可能還喵喵叫？他們莫不是遇上海市蜃樓了？

“別折騰了，上去吧，我都餓得兩眼發昏了。”陸沁委委屈屈扒在殷世驕身上，也不管他嫌惡，興高采烈地沖陶攸寧說道，“哎山下那家小面館是真帶勁！一勺辣油噴香噴香，你要敢嘗一口準噴出三昧真火不可！不肯嘗呢也罷，也有甜鮮口的河鮮面……我的媽呀！”

一道黑影猝不及防地躥出，眾人都來不及反應，已經直直沖向陶攸寧。

陶攸寧眼前一晃，鼻尖一酸，被撞得七葷八素，回過神來已經被一人圈在懷裏，只聽得不知是誰一顆心砰砰作響，兩條鐵臂死死圈在他腰際。

其他人都被嚇傻了，只有陸沁嚎道，“呔！哪來的登徒子！還不放開我家陶師兄！”

那人扣得死緊，陶攸寧下意識去推拒，對方卻把自己抱得更緊，喉間漏出幾聲細不可聞的嗚咽。

“餵，餵，你是哪家的弟子？見色起意也不能連衣服都脫了吧？好好說話，不要動手動腳！快放手，不然別怪小爺不客氣！”陸沁攥緊劍柄，看清這人身材之後頓時有點慫，朝一旁呆若木雞的殷世驕眨眨眼。

那人不發一言，力氣之大卻幾乎將陶攸寧整個人懸空抱起。

陶攸寧忽有所感，顫抖著擡起手。

“……師弟？”

“洛庭之？！”

“洛師弟？！”一名鳳棲宮弟子激動地跳出來，“原來你沒死！”

“洛師兄？！你就是大宮主座下的洛師兄？”

“你這些年都去哪了？可讓我們好找！”

幾個人面面相覷。

陸沁難得看見殷世驕露出這麽傻的表情，忍俊不禁，連忙脫下外衣抖開，“慢慢說，先把衣服穿上。”

他好心把自己的外衣披在洛庭之肩頭，卻堪堪遮到他膝蓋。

殷世驕回過神來，他隱約感覺到，眼前這人實力甚至可能在他之上，也就是說，至少也已達到了元嬰期。

他心中一凜。

洛師弟失蹤前確也是天之驕子，如今算起來年紀也不過廿二，便有如此修為……

“哎，那什麽，洛師弟就這樣上去多不好看，陶攸寧，我先去你房裏拿套衣服，馬上回來。”

陸沁說完沖殷世驕使了個眼色，沒想到這家夥渾然不覺，一臉冷漠，“你去。那只狴犴興許還未走遠，我留下。”

陸沁一臉恨鐵不成鋼，在他耳邊丟下一句，“豬腦袋。”

殷世驕果真一點就炸，“你說誰是豬？！”

陸沁早就乘著他的大鳥飛走了。殷世驕恨得牙癢癢，幾個深呼吸還是沒追上去。

這廂陶攸寧給洛庭之系好外衣，兩個鳳棲宮的弟子已經嘰嘰喳喳問開了。

“師弟，你怎麽會在這裏？”

“為何多年毫無音訊？”

“是不是被那結界給困住了？當年怎會流落此地？”

陶攸寧輕聲制止道，“不急。回來就好。”

激動的兩位同門這才安靜下來。

可這也太安靜了些……讓人坐立不安。

幾雙眼睛齊刷刷地盯著這邊，洛庭之一直垂著頭，模樣疲倦又可憐，雙手緊緊握住陶攸寧的腕子，仿佛走丟的孩童。

畫面實在太詭異，殷世驕甚至不厚道地想，洛師弟不會是傻了吧？

陶攸寧靜靜任他握著，不閃不避，擡著臉“看”向他，身旁的小鹿低下頭，輕輕舔舐洛庭之的手背。

怎麽回事，氣氛粘稠得好像要熬出蜜來。

殷世驕打了個寒噤，“陸沁那家夥怎麽這麽慢，我上去看下。有事傳音。”

其餘幾個弟子如夢初醒：“我去告訴大宮主！”

“我去稟報二宮主！”

圍觀者俱作鳥獸散，大霧深處又是一片寂靜。

陶攸寧微微垂頭，卻被一雙手捧起，避無可避。

白玉般的面龐上落下兩道淚，蒙在眼前月白色的絲帶已經濕了。

洛庭之用大拇指揩去兩道淚痕，啞聲說道，“別……哭。”

那淚水越擦越多，陶攸寧輕輕吸氣抓住他的手腕，溫聲問道，“可有受傷？”

“……都好了。”洛庭之抱住他。

“好。”陶攸寧笑起來，“回來就好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